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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这人间(2/2)

刘景龙说道:“再说。先结阵。”

高台,施舟人只残存一双眼眸与额头了。

却瞧见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,施舟人凝起最后一点真灵,牵动眼前的些许气机涟漪作声音,“郑先生,终于见到你了。”

郑居中一身雪白长袍,身边似有一团灰色朦胧的雾影。施舟人也懒得去探究那是个什么东西,弥留之际,能够与郑居中这尊大魔头聊几句,真是此生无憾矣。

施舟人见郑居中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,便主动说道:“对这个世界心怀怨怼的利己之辈,总是见不得一切美好的,后者如骄阳,刺眼得很呐。一切美好之物的瑕疵,却也能够让他们一叶障目,蓦的快活起来。郑先生,你说一万年以后的世道,又会是如何的世道人心呢。”

郑居中说道:“死你的。”

施舟人哑然。这位道人也不知作何感想,终于是就此消散了。

那团雾蒙蒙影子似乎在讥笑郑居中,这就是算无遗策的白帝城城主?这就是所谓的奉饶天下先?

郑居中在这边伸出手指,勾勒出一个女子剑修的名字,再从袖中摸出几件宝物,将其悉数碾碎。

顷刻间身形缩地山河,郑居中将那团雾影收入袖中,直接跨越天下,去了蛮荒。

蛮荒天下,腹地。

作为外乡人的青衫老者站在一处山巅,白泽站在数万里之外的一条江河之畔。

双方对峙已久。

但是不知为何,陈清流早已递剑,至今尚未收剑,双方置身于战场,却好像没有对这方天地产生丝毫影响。

在这之前,听没听过“青主”道号的蛮荒妖族,在陈清流路过之后,都死绝了。

理由很简单,他也懒得去找白泽,让白泽主动来见自己。

他陈清流要以三千载剑术,掂量一下白泽的万余年道力。

谢师姐说得对,问剑要趁早。

再晚一些,白泽的道力,就真要高不可攀了。一个不小心,就是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人间首位十五境。那还怎么打,必输的嘛。

谢石矶站在远处,除了这位魁梧女子,还有白泽的两位帮手,斐然和晷刻,一双蛮荒天下最大的道侣,没有之一。只是他们跟谢石矶倒是没打起来,反而聊得挺熟络了。

在陈清流和白泽之间的广袤地界,偶尔会有青瓷裂片的细微声响。

晷刻只是知晓这其中的凶险,间隔万里的这处战场,皆是死物了,甚至连那山与水都冻死在了“结冰”的光阴长河中。

陈清流双手负后,意态闲适,抬头见那天地通的异象,扯了扯嘴角,说道:“白泽,你只管递话出去,拦谁也好,帮谁也罢,都是自由的。”

那我陈清流就可以顺藤摸瓜了。

青冥天下,白玉京,灵宝城。

庞鼎凭栏站立片刻,便转身走入道场,层层玄妙禁制,老人容貌的庞鼎,先前在问礼一役中略显气急败坏的灵宝城城主,一步步前行,如跨越数把“镜子”,留下一道道不同姿态的身影,苍老容貌,暮年光景,中年道士,年轻道士,少年,稚童……再从稚童复为少年,青年……最终庞鼎来到一座阴阳鱼法坛,拾级而上,端坐在蒲团上,双手叠放在腹部,庞鼎轻轻吐出一口浊气,面带微笑,誓愿已成,十四境矣。

万年之前,陈清都与两位挚友,龙君和观照,一起问剑托月山。

前身是观照的后世“离真”在今生所见,到底有多远,谁都不知道了。他曾经看见的“主流”什么,为何江河改道,都已成谜。

蛮荒东南一处灵气稀薄的偏远贫瘠之地,群山之中有座不起眼的无名洞府。

上次在夜航船,陈平安说了些周密藏在两座天下的隐蔽手段,浩然天下这边的,都已经被文庙一一清除。

但是蛮荒天下这边,作为文海周密关门弟子的周清高,以及女子剑仙流白,好像心生感应,他们已经躲藏起来,除了他们的大师兄绶臣亲自护道,其余连新王座大妖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。

洞府之内,一张石桌围桌三位同门。

昔年甲申帐的女子剑修流白,这些年始终身穿一件鱼尾洞天法袍。

绶臣淡然道:“师妹,你就是先生在人间的最大留白,当然我,周清高,都是。接下来结局如何,就看先生的谋划了。”

流白低下头去。周清高哀叹一声,愁眉不展,“我还想着跟隐官大人复盘一场呢。”

绶臣只是盯着师妹,说道:“不光是你没得选,我们都没得选。”

但是境界、杀力高如新王座的飞升境剑修绶臣,同样无法得知此刻洞府之外,有个白袍男子,守株待兔,由他收官。

天地显化为一线相撞之后。

大火弥天,照耀得夜幕如昼。

宛如天道下降,开始力压人间。

整座浩然天下都在用一种连修士都察觉不到的速度,缓缓下沉。

浩然九洲的江河湖海宛如一副人身,响起微妙的脉搏,轻轻起伏,强劲且绵长。

蛮荒晷刻选择袖手旁观,五彩天下冯元宵懵懵懂懂,完全不清楚道心为何不定。闰月峰的止境武夫辛苦,他属于心有余而力不足,他是数座天下中被大道压制最惨的那个,晷刻虽然昔年被周密压制极惨,但他却只能化作一位纯粹武夫。反而是最不契合大道的浩然天下,那位甚至能够与至圣先师“分庭抗礼”的刘飨,选择了站在一位儒家道统之内的读书人身边,一起反抗那份崭新的神道。

国师府,貂帽少女终于有所动作,身形如虹,整座大骊京城轰然一震,尘土飞扬,白景手持短剑,亦是现出“真相”升天去了。

城头之上,黄帽青鞋的青年随之动身,拦截白景的递剑。

两道极快身影在距离天地两线接壤处,在浩然天幕那边就要接触,白景一位飞升境,竟是身形骤然变快无数,让小陌这位十四境都要追之不及,小陌立即祭出一把本命飞剑,牵引天外一颗星辰。

仰头却看到一张少女的熟悉笑脸,只是些许凝滞,小陌“递剑”就慢了些许。

白景低头瞥了眼他,她咧嘴笑道:“小陌,喜欢你哦。”

人间终于有一位修士,能够硬生生闯入那道金色光柱之中。

代价就是她瞬间跌境为仙人,散道七种,玉璞,散道十二条……

单以术法神通,任你杀力再高,恐怕都休想打破最外边一层的琉璃光彩,当以远古道脉对神道。

牵一发而动全身,刹那之间,人间而起的金色光线便抵住了一降再降的颓势,终于开始缓缓上升。

天外,一道虹光由青冥天下奔雷而至,那是一尊貌似处处支离破碎却大道完整的诡谲“法相”。

看其面貌,是个极有英气的女子。

白景看了她一眼,后者干脆利落说道:“青冥吾洲。”

吾洲瞬间施展出六臂的巍峨法相,分别持有一把神兵,以远古天庭铸造之物,劈砍这条崭新神道。

老娘早就看周密不顺眼了。

小陌将谢狗一把拽出,施展一道术法,将其送回人间,同时补上“白景”的位置。

姜尚真在缟素渡口,与身边那位神色焦急的白衣少年笑言一句,“崔老弟,以后就靠你罩着我了啊。”

崔东山回过神来,立即一把拽住姜尚真的胳膊,火急火燎劝说道:“别祭出那片柳叶,毫无意义的,听我一句……”

姜尚真却是早已祭出那把刚刚修缮好的本命飞剑“柳叶”,人间如泛起一叶翠绿扁舟,扶摇直上去了天外。

崔东山默然。

姜尚真微笑道:“崩了真君,斗王座畜生,斗剑术裴旻,斗十四境吴霜降,斗兵家初祖姜赦,由奢入俭难呐,早就习惯了只打这种狠仗呆仗死仗!”

天外一把飞剑当场崩碎。

倒也不全是为了陈平安和落魄山,甚至不是为了人间如何如何,姜尚真只是忍不住想与自己与天地说句心里话,姜某人自然不是什么好鸟,却也做过些好事。以后的世道是如何的光景,人间是怎样的人间,爱咋咋的吧。

姜尚真也不去擦拭满脸血迹,喃喃道:“假若人间果真能够度过此劫,人间不知多少聪明人,又要笑话我们怎么不早点死、早点伤喽。”

落魄山。

年轻道士突然挪步,自顾自忙活了一通,最后双手笼袖,蹲在地上。

一堆泥沙,一块石头。分出上下。

两堆大小不一的泥沙。分成左右,中间横着一根树枝,就像一条界线,单独有一小粒沙子,放在树枝上边。

头别木簪的道士,怔怔出神,好像看不出什么,得不出答案。

陈灵均莫名其妙来到山门口,见那仙尉蹲着,就跑过去凑热闹。

仙尉解释道:“这大概就是邹子眼中的天地。”

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:“谁,啥名字,哪个臭鸡蛋?”

可别是《路人集》很前边的那个邹子。

仙尉笑道:“就是你认为的那个邹子。”

陈灵均置若罔闻,揉了揉下巴,看着地上的画面,“仙尉道长,啥子意思?”

仙尉指了指那块石头,“邹子觉得这块石头随时都会掉下来,或是砸烂或是推开或是碾过泥沙,一座人间的泥沙,随便出现一条印痕,都是巨大的代价,比如死很多人。”

陈灵均嗯嗯嗯点头,“有点道理,有道理的。”

仙尉笑道:“也觉得有道理?”

陈灵均说道:“必须有道理啊,那么大一块石头,随便走动走动……”

缺心眼的青衣小童指了指画面,纠正道:“如果是用人间打比喻,何止是下边才有泥沙,石头周边全是软绵的泥沙啊。别说石块滚动了,就是稍微晃一下,都是痕迹么。”

仙尉感慨道:“是啊。”

陈灵均笑道:“好办!”

仙尉疑惑道:“好办?”

青衣小童拍了拍胸脯,翘起大拇指,眨了眨眼睛,笑问道:“仙尉,你看我,讲不讲义气?”

道士轻声笑道:“讲啊,很讲道义。”

青衣小童伸手挡在嘴边,“我唯独在山主老爷那边不必死脑筋讲道义,呵,以前有个陆老三,兴许是拳脚打我不过的缘故,就拿道义压我,劝我离开落魄山,你猜怎么着,我就说啊,大致意思就是,即便我不讲道义一回两回,山主老爷也不会怪我的。陆老三当场就懵了,目瞪口呆,呆若木鸡,佩服得五体投地啊,就再不劝我跟他远游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喽。”

陈灵均指了指那块石头,“所以我的那个办法,简单得很,就是让山主老爷来当。他是好人嘛,耐心还好,不就万事大吉啦。”

年轻道士恍然道:“这样啊。”

陈灵均问道:“仙尉道长,你算卦反正不准,不如帮我们山主算一卦,能不能,以及具体啥时候成为十四境剑修啊?”

仙尉神色复杂道:“好像来不及了。”

陈灵均纳闷道:“你是尿急还是想拉屎啊?别介啊,稍微忍一忍,不耽误随便算一卦,自家兄弟,拉裤兜也不笑话你……”

道士仙尉倍感无奈,摆摆手,将这个口无遮拦的陈大爷送回山中原位。

黑衣小姑娘也来到了这边,跟青衣小童一样的心大,一样不问缘由,自己怎么突然就来到了山门。

小米粒蹲下身,从袖子里摸出瓜子递过去,年轻道士摆摆手,小米粒也就不自己独自嗑瓜子了,只是陪着仙尉道长一起看地面。

仙尉问道:“小米粒,你觉得天底下真有那种舍一人救天下的好人么?”

小米粒毫不犹豫点头道:“肯定有啊,天底下总是坏人多,好人也多么。坏人有力无心,很多。好人有心无力,也多。”

小米粒挠挠脸,咧嘴笑道:“好人受委屈多些,所以说愁嘛。”

道士分别指了指两堆泥沙。

“这堆多一些的,叫失望。”

“这堆少一些的,叫希望。”

小米粒却是一下子看到了那根树枝,好奇问道:“仙尉仙尉,那这个家伙姓甚名甚?”

道士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它叫绝望。”

小米粒又挠挠脸,“啊?它这么可怜的。我都不敢给它找个朋友了。仙尉,咋个办?”

道士双手插袖,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,愁啊。”

然后道士仙尉就看到小米粒开始偷摸将那些泥沙往自己兜里揣,仙尉笑问道:“嘛呢?”

小米粒嘿了一声,“我一个人多点失望就好了啊。”

仙尉犹豫再三,说道:“你的那位好人山主,可能不会回家了。”

小米粒愣了愣,小心翼翼问道:“多久才回?几天?几个月?几年?”

仙尉默不作声。

一点一点“搬动”那些“失望”的小米粒犹豫了一下,使劲皱着蛋黄疏淡的眉头,绷着脸,片刻之后,蓦然开心起来,继续将那些“失望”都装入兜里和袖子,摇头晃脑,娇憨可爱,雾蒙蒙的一双眼眸,自言自语道:“不会的哦,好人有好报,吉人自有天相。好人山主很快就会回家……”

道士伸手扶了扶木簪,道簪反而歪斜了些许,道士沉默许久,点点头,微笑道:“希望吧。”

广袤大地之上,人间无限的青山绿水,仿佛缓缓伸出手去,想要将一位远在异乡的落魄游子,轻轻拥入怀中,接引回家。

青冥天下汝州,一座籍籍无名的灵境观。

小山头小山门,松涛阵阵,一间屋内点亮一盏昏黄的油灯,终于与少年陈丛说完了那个山水故事,少年揉着下巴,想好了,可不能当啥子主人公,太辛苦,尤其是碰到崔瀺这种狗东西当什劳子的护道人,多大仇多大怨才这么搞自己小师弟的道心……少年突然提议一句,常伯,故事也不香艳啊,再换一个,少年还是少年好了,可以让我的容貌再变得英俊帅气些,说话再冲一点做事再横一点……

常伯只是捻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嘴中,细细嚼着,抬起手,双指抵住,只余一线。

陈丛灿烂笑道:“晓得的,不就是说他那善恶两条线从小就很接近嘛。呵呵,我是谁,看书认真,听书尤其专注!”

老人点点头,问了少年一个问题,“那么问题就来了,你觉得被他关押起来的,到底是神性,还是人性?”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