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(2/2)
刘飨笑了笑,村学究看了眼天光,回过神来,一跺脚,着急忙慌道:“刘老弟,不与你扯闲天,我得去村塾接孙子去了。”
自己那个刚刚蒙学的小孙儿,那可真是个读书种子,可比自己当年看书全靠瞎蒙强多了。
近些年来,据说是大骊礼部直接拨款、再由郡县衙门支付给各地学塾先生们的工钱,是越来越多了,每个几年就涨一次,也有仍然嫌钱少的,但是一想到“明年”,也就继续教书了,而且越是偏远地方的村塾,县衙那边反而添补多些,尤其听说将来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县志,会专门为这类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们单开一篇,如此一来,连他这位村学究都有些心动了,若是真有此事,那真是我辈无功名读书人的光宗耀祖呐,只是骂了这么多年的大骊朝廷,老人到底脸薄,不好立即反悔,想着“明年”再说。
老人跑出去老远,突然转头,指了指自己的眼睛,再指向刘飨,笑道:“刘老弟,我晓得的,你其实也是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的落第书生,对吧?别郁闷啦,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当那学塾夫子,将来在那篇方志里头,咱哥俩一样当个邻居,啧,得闲时,再炒几碟下酒菜,喝点土烧。这日子,神仙了!”
刘飨笑道:“韩老哥自己拉不下脸去给大骊教书,就拉我一起是吧?”
老人哈哈大笑,“不愧是读书人,刘老弟眼睛也毒。”
刘飨笑过之后,嗑完老乡递过来的南瓜子,拍了拍手掌,神色感伤道:“那么多的长远谋划,当真不顾及了吗?半途而废,实在可惜啊。”
大骊京畿之地,猿蹂栈道上的青玄洞,顾璨抬起头,嘿了一声,笑道:“狗娘养的郑居中,我顾璨已经想好了。”
郑居中淡然道:“怎么讲?”
顾璨伸了个懒腰,走到崖畔,远远望着夜幕渐沉沉、灯光渐渐亮起的那座大骊京城。稍稍偏移视线,是那家乡小镇。
顾璨脸上从眉心处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,然后是缓缓蔓延至整张脸庞。
如今的扶摇宗宗主,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虫,某人身后的拖油瓶,他抽了抽鼻子。
“郑居中,你告诉陈平安,对错,都是我自己选的。”
顾璨咧嘴笑道:“那就最后祝这人间,人人都在书简湖。”
一张青年俊逸的脸庞砰然碎开。
“我顾璨,祝世间所有人都只遇到刘老成,刘志茂田湖君之流,永远,生生死死,生生世世,都遇不到一个陈平安。”
一副肉身皮囊连同所有魂魄,如一件瓷器轰然破碎,在天地间飞溅。
早就隔绝天地的郑居中默不作声,任由顾璨选择这条道路。
天地人间兴许会对你顾璨的选择和……“誓言”,给予长远的回应。但是陈平安是绝对听不到顾璨这些话的。
郑居中举目望向这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人间。
人啊。
————
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,放在一边,问道:“千方百计,所求何事?”
施舟人哑然,如此水落石出了,你陈平安何等才智,为何还要询问?
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,只余下胸膛与一颗头颅,坦然道:“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,成神登天。”
“与那周密合道,借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,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,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。”
“陈平安,周密,三教祖师,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,皆死。人间终于真正太平,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。”
施舟人神采飞扬,“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,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?”
“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,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,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?”
“陈平安,助你登天,如何谢我?哈哈,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。”
不知为何,陈平安依旧询问道:“施舟人,所求何事?”
施舟人疑惑不解。
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,“道人,所求何事?”
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,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,蓦的恍然大悟,喃喃道:“吾事成矣。吾心偏矣。”
陈平安站起身,微笑道:“好像为公为私,做好人当坏人,学道不学道,原来有所求的我们都很辛苦啊。”
施舟人收敛笑意,仅剩一颗头颅缓缓上升,神色复杂,轻声道:“谁说不是呢。陈平安,也让贫道后看一眼,登天去吧。”
人间多少痴心汉,揪着头发想上天。
陈平安双手抵住腰间剑柄,说道:“施舟人,好名字。”
施舟人笑道:“名副其实。只需做成此事,贫道是不是庞鼎,又有什么关系呢。人间知不知道贫道的名讳事迹,又有什么关系呢。”
陈平安身为半个一,他心中的那场“人神”之争,有结果了。
施舟人不再言语,只是拭目以待,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蛮荒大地的十万大山,来强行拖拽住一副举形升天的身形。
陈平安,你又能靠什么?
陈平安说道:“我终于明白齐先生当时的心境了。”
施舟人好奇问道:“怎样的心境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大自由。”
施舟人摇摇头,不理解。
你们不理解就对了。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转头笑道:“看好了。”
施舟人微笑道:“与有荣焉。”
陈平安转身走向高台中央,双手握住夜游和浮萍两把长剑的剑柄,仰头望向天幕。
接下来他……蹦跳了几下,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,随即大笑起来,笑得不知为何,道人眼泪直流。
陈平安嘿了一声,挠挠脸,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,还是作罢了。
只是。
只是希望世间的“顾璨们”,所有的我们都不要走向一座书简湖。
希望他们即便身不得已,依旧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了各自的书简湖,他们可以,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!或是,或是遇到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“陈平安”。
陈平安拔出双剑,人生啊,岂可如一叶浮萍夜游天地间,此身此世就此沉沦昏暗。
我们都要成为强者,我们都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。
刘飨去屋内端来一碗乡邻赠予的糯米酒酿,走回院子。
这位浩然天下大道显化而生的存在,正衣襟,端酒跪地,“神保是飨。伏惟尚飨。”
五彩天下,被宁姚保护起来、甚至为其传道的冯元宵,单手托腮,正在翻看一本书籍,看到了一句话,““飨天下以丰利,而我得与之共害”。小姑娘皱着眉头,有些困惑,想要等宁姐姐回到家里,再与她请教请教,不过冯元宵突然笑了起来,宁姐姐也未必懂啊,肯定又要是那套措辞啦,剑术道法之外,什么都可以问,唯独读书和学问上的事情,你以后自己问他,他懂得最多,还喜欢好为人师……
蛮荒天下,少女容貌的晷刻心头一震,斐然大为讶异,轻声询问怎么了,为何哭了。晷刻摇摇头,嗓音沙哑,说自己听到了一句心声,他说蛮荒天下亦是人间。斐然一头雾水,动作轻柔,帮道侣擦去脸上的眼泪,只是晷刻泪流不止,连她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缘由。
刚刚跟着张风海一起返回青冥天下的闰月峰辛苦,站在山巅,他没来由想起一首极苍凉的挽歌诗,丰肌飨蝼蚁,妍骸永夷泯。
远古天庭遗址,新天庭的高位神灵们,补缺成为崭新五至高之一的“离真”,俯瞰人间,他愤怒道:“不该如此,我所看到的光阴长河从来不曾有过这幅画面,你可以不用……”
周密脸色阴沉至极,竟是将“离真”几个悉数吃掉,化为己用,与自身神性合而为一。
唯有火神“阮秀”,暂时吃不掉,算了,不吃也罢,说不定吃了反而更加麻烦。
周密本以为故意挨了一剑,至少对双方而言,还有大概一两百年的光阴可以继续纠缠,没想到陈平安这个王八蛋……
高台之上,一直苦苦压制的神性从未如此舒展。
青衫男人半明半暗的那张脸庞,刹那之间,终于彻底光明清亮起来。
我与我周旋久矣。宁做我!
此时此刻的陈平安不敢看那些长久眷恋的人们,他怕自己后悔,心生畏惧,心有退转。
只敢看了眼远在道场的璞山傅德充。看了山神袖中的那本道书。陆沉,就此别过。
蛮荒天下,“陆沉”摇摇头。不要学我陆沉,千万千万不要如此作为!
陈平安,你还年轻,可以犯很多的错都不用怕,可以做很多的事。有意思,或者有意义,又或者既有意思且有意义。
曾有道士下了明月,去了人间。
也有剑仙离开了人间,要上天。
天地间,恍恍惚惚,以宝瓶洲作为高台道场,一袭青衫,法相高升,金光无限。
人耶?神耶?
是那个从小就觉得“都是我的错,我做的不够好”的泥瓶巷孤儿和少年?
当了多年包袱斋的男人,就像一点一点积攒家当,终于打造出了一座“剑铺”。
他已经拥有四把本命飞剑:笼中雀,井口月,青萍,北斗。还有了两把佩剑,夜游,浮萍。
天地一个一。
已登天者,周密。
在地者,陈平安。
各得其半。
古诗云。
遑遑三十载,书剑两不成。
呵。真不该在书上看见这么好的文字。
何况就连媳妇也没有娶过门。
那么好的姑娘,怎么舍得不去珍惜呢。怎么就又要分别了呢。
陈平安迅速看了眼落魄山,对她轻轻摇头。
以笼中雀笼罩道身,井口月化作无数飞剑铺就一截登路,北斗开道,青萍衔接人间与天外。
一线开天。
陈平安就此登天而去,闭上眼睛,默念一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。
最终反复默念一句佛家语,我心不退转。
猛然间睁开眼睛,陈平安狞笑道:“周密,给老子死下来!”
整座新天庭,站在那座金色拱桥之上的周密,察觉到整座人间的蠢蠢欲动,刹那之间,周密眼中所见,仿佛是万年之前与万年之后某个瞬间的画面重叠。
周密直到这一刻,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恐惧心。周密脸庞扭曲,咬牙切齿,终于忍不住,大骂一句陈平安你就是个贱种……
拥有近乎无限神性和天地不朽之身的周密,开始身不由己坠向人间,去向浩然天下,那座宝瓶洲。
既是“半个一”相互之间的神道牵引,又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天道崩塌……
整座人间,五座天下,一切有灵众生,都看到了那一幕惊心动魄的瑰丽景象。
就像人间一条璀璨金线通天而去,天庭一条粹然金线要去与地接壤。
天地通!()